文 | 杏花春雨

三伏天,我冒着酷暑从大洋彼岸飞回故乡。三十多年前尘土飞扬的故乡,已经甩掉了“土老帽”的装束,好比山野的姑娘,一袭柔纱在身惊艳了曾经的熟悉人,几分妩媚与时尚。然而令我梦魂牵绕的还是流淌在血液里的亲情与友情。

90岁的老父亲已经雄风不在,走路颤颤巍巍。我拉他的手,每天就是唠嗑,给他洗衣服、晒被子。坐在沙发上,我陪他一起听京戏,或者看看凤凰电视台的节目,关注时政。陪伴父亲的感觉很温馨,没有想到我出门倒垃圾的时候,被中学同学守洁碰见了,她拍拍我的肩膀,我们互相捶了一拳,然后她就随我进了家门,把我一顿埋怨:你看你,回来就猫在家里,也不和大家招呼一声,多年不见,这次得聚聚了。你说你想见谁,我去召集。

其实我是一个怀旧的人,能说不想见同学吗?然而世事沧桑,江湖游走,心灵不被污染的人,谈何容易?有时候我有点怕见老同学,害怕不是当年的你我了。我问巫秀芳还好吗?守洁说:这个人找不到了,她走了10多年了。我一声叹息,接着弱弱地提了男生桑田的名字。守洁说:他可以找到,我们都叫他桑检,他现在是市检察院的检察长,平时我和他也没有什么来往,不如趁你来了,我把他找到。你在家听我电话,她说完了就风风火火地走了。

桑田,在我的印象中,是一个比较文弱的书生形象。我生性安静,不喜欢爱打架比较野的男生。我们读初中的时候,正是文革期间,我们都穿着一身黄军装,腰扎皮带,扛个木头枪,在操场上列着方队行走,喊着口号“杀杀杀”,个个“英气勃勃”。可桑田在男生中属于另类,体弱且带着几分书卷气,他会画画,所以我们经常合作出板报。他负责画画,我负责写字。虽然板报也是大批判的内容,但是我们在出板报的时候,常常也会引来同学们羡慕的眼光。因为别人在军训,我们在干文化人的活,尽管手上和衣服上沾满了粉笔灰,可心里还有几分小得意。

桑田是一个腼腆的男生,大眼睛,脸红扑扑的,有时候上学迟到了,在老师和同学面前脸红得更厉害了。不知为什么,看到他那张红红的脸,我想起了作家魏巍在《谁是最可爱的人》一文中,写到的黑龙江青冈县的战士马玉祥,站在那儿,像秋天田野里的一株红高粱那样可爱……我和同学悄悄地说:瞧,桑田不像一株红高粱吗?他的“红高粱”外号就这样不胫而走。

记得冬天早晨天还漆黑一片,他总是摸黑走出家门,带上劈好的木头,来到学校,给大家升好炉子,然后自己在教室学习。等同学和老师来到教室,暖暖和和的。虽然他家成分不好,但是老师和同学都很看好他,他还是加入了红卫兵。在当时那个年代,实属不易。后来恢复高考后,他考上了大学,在班里男生中是唯一的一个。

想到桑田,我的眼前是北方夏天的一片青纱帐,有一株挺拔饱满的红高粱,骄傲地望着蓝天白云。他在我的心里是一个淳朴、健康的人,一个没有陌生感的人。

中午,正要吃午饭的时候,守洁打来了电话,告诉我中午桑田请客,一会儿他开车来小区接我,听后我心里有些激动,从父亲的酒柜里拿了一瓶红酒,匆忙走出了家门。

在小区的大门口,守洁站在一辆奔驰车门前招呼我,她说:这是桑检的豪车,你坐副驾驶的位置,坐桑检的旁边,我坐后边,我看到车上还坐着一位不认识的中年男士,守洁向我介绍说:这位是桑检带来的朋友老许。我只好遵命坐在桑田的旁边,硬着头皮学着守洁的口气打趣地喊了一声“桑检好”,戴着大墨镜的桑田,肥头大耳。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啥时回来的?啊,真是喜怒不形于色。

刹那间,我感到非常陌生,老同学见面的热情逃之夭夭,后悔不该来吃这顿饭。居高临下的桑田又甩过了一句:你也不是当年那个样了,老了!

“老了,老了!”我应声附和他。心里反问:我们老去的难道仅仅是青春吗?

守洁一口桑检桑检地喊着,我听着这个别扭,什么规矩啊,同学之间不叫名字,老叫官职,这不是太生分了吗?我们在“老孙头”饭店门前停下来,跟着大腹便便的油腻男桑田上了二楼进了一个包厢,他拿过菜单让我点,我推给守洁点,守洁说:桑检点吧,你喜欢吃什么,就点什么!桑田说:那好,那我就独裁了,我喜欢吃锅包肉和地三鲜,我心里暗暗叫苦,你身体发福这个样子了,还敢大快朵颐?大概检察长在单位已经习惯了一手遮天。接下来,我想我带去的红酒应该亮相了吧,我们每人应该倒上一杯,为久别重逢干杯。他说:这玩艺儿我喝不惯,像马尿似的,来,整白的!

我和守洁说我们不喝白酒,他和随行的老许推杯换盏俩人喝起来了。桑田端起酒杯开腔了:谈起他女儿桑海在大学里,他如何去给孩子改专业,女儿欧洲留学,现在回来在深圳发展,买房、买车、开公司,和深圳中院院长的儿子成亲了……

好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那个老许,一会儿给桑田倒酒,一会儿给递烟。桑田对守洁和我说:咱们班“大个儿”去年从外地回来,喊了几个人聚,不招呼我,让我在电话里好一通骂,小瞧我了吧,别拿豆包不当干粮,你们知道我在这个城市的能量吗?

我在心里暗暗叫苦:桑田,桑田,谁把你祸害成这个样子?悲哀!当年一说话就脸红的桑田,不见了!那株红高粱真的殇了,是他生活的土壤变质了吗?

吃完饭是老许去结账的,桑田顺手把我带去的红酒给了老许,让我很受伤。他还要开车送我回家,我说不要。我们走出饭店,外边太阳火辣辣的,虽然三伏天,可我有些发冷。

我和守洁慢慢悠悠地在马路上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身旁走过从暑假古诗班放学的孩子。他们边走边背诵着: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听着他们清脆的童声,我的心里也游出了《诗经》的句子“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原载:《中国日报》2019年9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