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瘦灯

来了,它来了!那团看不见摸不着的、颤抖着的四维存在漂过来了。老舒蛰伏心灵深处的感觉,呼一下唤醒了。一股强大的恐怖,难以遏制地弥漫出来。又来了!他能感觉到,依旧是那个幽灵,那个魇魔。  

它如此强悍,以致老舒感到仿佛千斤重物压身,肺部顿时失去了呼吸功能,嘴大张着,喊也喊不出。身体彻底瘫痪了,动也动不了。这种被恐惧逐渐压碎的感觉,直到死亡的一瞬间,才突然消失。然后浑身大汗重新醒来。

这是个什么鬼?度娘有解:梦魇俗称鬼压床,指在睡眠时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身上,不能动弹。常常伴之以压抑感和胸闷以致把睡觉人惊醒,睡眠中会做一种感到压抑而呼吸困难的梦。多由疲劳过度,消化不良或大脑皮层过度紧张引起。梦魇其实就叫“睡眠瘫痪症”。

老舒呵呵一笑。从来不相信这个解释。至少对他是鬼扯。这个魇魔,跟了他几十年了。每次都是在同一个场景出现。人生中很多奇奇怪怪的事,无法解释。有些懒得理它,也就忘了。但有些会粘着你,不舍不弃地跟着你。解不开这份神秘呢,就是缘分没尽。他明白,幼年时发生的事,特别是神秘恐怖的事,往往跟随人一辈子的。大概人类幼年时期,依然保留着远古的生存状态,所以会感知到某些灵异现象。

那一年,小舒十岁,全家下放到一个县城。当时县府机关住房紧张,全家就住到了孔庙大成殿后面的崇圣祠里。孔庙建于明洪武二年。有五百多年历史了。前面几棵同样古老的柏树,开膛裂肚地顽强生长着,几股巨枝参天,张牙舞爪很是吓人。

崇圣祠是一座三间的老房子,它比普通的平房大出不少。高高的正脊两头,有着东、西侧龙头正吻。戗脊尽头还有几只狰狞的走兽。房子下面还有带台阶的踏朵,彰示着曾经的贵气。门窗依旧是陈旧的雕花木结构,无法按装玻璃,只能糊纸。门缝、窗缝、墙梁缝,到处透风撒气,冬季特别的寒冷。仰头望上去,居然发现房梁上还有依稀可辨的两行字:

八卦穷通天地理;六爻搜尽鬼神机。

虽然爻字不知所云,但即刻有了玄秘敬畏的感觉。

一住下就感觉阴冷瘆人,尤其夜间。外面的风会在空旷的墙梁缝隙间呼啸穿行,声音极其复杂,能听出各中动静。半夜醒来,总是感觉有东西在窗户纸外晃动。好在小孩子单纯,也不怎么害怕。

住下不久,小舒就碰到了第一次鬼压床,梦魇!虽然啥也没看到,小小的心灵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是恐怖——那种毁灭性的恐怖。家里人也很快得知,这里是凶宅,据传有恶鬼出没。这才明白为什么这么大一座房子,会让外来的落魄人家住下。这鬼的故事,自然也引起了小舒好奇心。四处打探后有些失望,都是些漏洞百出的唬人的黑段子。看见小舒有点走火入魔,无所不能的姥姥便偷偷地贴符镇鬼,此后果然消停了。  

转眼几年过去了。小舒一人走亲戚,中途要在一个小镇住一夜。小镇子没电,夜间漆黑一片,旅馆的房间要点一根蜡烛。那火苗晃晃幽幽,黑烟使墙壁上巨大的影子都活跃起来了。小舒战战兢兢地睡着了。就在当夜,那久违了的魇魔不期而至。开场便是那栋古老的房子,大门敞开着,对着外面死寂般的黑暗。浓重的恐怖气氛包围过来,他的头皮刷一下炸开了,鸡皮疙瘩蹿满全身。很快这气息将他碾压,令他窒息。他知道那魇魔就在咫尺之遥。小舒在痛苦挣扎中死去了。

惊醒。大口喘气。他知道它没有忘记他。

是的,没有忘记。几十年过去了,每过个三五年,魇魔总会造访一次。同样的老房子,不同的桥段。有时门洞大开,有时缝隙偷窥,有时直接出现在房间内。只要一出现那个阴风凄凄的老房子,那就是说它要来了。无论何时何地,即使走到天涯海角,时空对这个魇魔没有任何约束。

为什么?它有冤屈吗?它要申诉吗?它是他,还是她?能够摆脱它吗?这一切有什么因果关系吗?

幽灵就是幽灵,虚幻缥缈,尤其是在梦境中。人在白天的时候往往会很理智,总要费尽心思去破解一些因果关系。老舒身为科学家,对破解这种神秘的因果特别感兴趣。这种职业异化,使他在探索物理世界中,颇有斩获。但是在奇幻的鬼魂世界,他几乎失去了任何犀利的思辨能力。

于是这个魇魔,似真似幻,如影随形,一直伴随着他大半辈子。幼年时,曾感到绝望、感到惊恐。但随着年长,反而开始审美这种死亡恐怖。恐怖感的存在,应该进化于人类远古时期,是对不可征服的力量的瞬间的自我毁灭,以便减少无谓的痛苦,服从自然的淘汰。思辨和审美是两种过程。艺术这东西,是不屑与理智为伍的。

今晚,那栋灰暗的老房子再度出现。月黑风高,但微弱的星光还能模糊照出房子外面阴森的场地。远远地,那团颤抖的空间漂移过来了。周身发麻、头发耸立、恐怖在逼近。透过门板的巨大缝隙,老舒看到了那团空虚之中有一个存在,一个人形的存在。影影绰绰黑色的长袍垂到地下。面部是一团模糊,看不清任何五官。但是逼近的惊骇,彻底压垮了他。他毫无抵抗地死掉了。

又一场恶梦。老舒迷迷糊糊起床上个厕所,回来继续睡。这次居然和上个梦境连上了。那个魇魔还站在院中往门里看。恐怖又开始袭来。趁着还带些刚刚入睡的阳世之气,老舒突然想到,为什么不换个视角呢?据说在梦魇中,灵魂会脱离躯体的。正想着,就觉得嗖一下,身子没动,人已经到了较远的西厢房。他从侧面望了出去。

他看到了魇魔的侧影。在星空的衬托下,圆圆的额头,饱满地突显出来,小巧精致的鼻子挺立着。嘴很小,两唇微微翘起。最迷人的是下巴,一小一大两条完美的圆弧,将下唇和脖子连接起来。一头黑发瀑布一般泻下,直抵腰际。那黑色衣服,像是古代的大袖长袍。魇魔的侧影站立不动,直视屋内,似乎在等待什么。

这是一位女子!一位绝色的女子。恐怖谷效应说明,人类对类人的非人类怪物会产生恐惧感,然而一旦认同是人类,共情感会急剧上升。突然,老舒体内荷尔蒙飙升,色胆包天了。此刻已经没有了任何恐怖,他不禁脱口而出:“好个美人啊!”

那女子悠悠地转过身来,依然模糊的面庞上,感觉出来是在笑。她微微俯首施了个万福礼,长达几分钟。然后飘然不见了。月黑风高化作了花好月圆。

她在等什么?她是谁?

她在等待一个证明,她在等待一声评价。她等了数百年。

她不是狰狞的恶鬼,即使逝去,她依然是美丽的女子。

美丽的女人,就需要人们由衷地赞美,即使身隔阴阳两界。

谜团终于揭开了。老舒知道,他们的缘分大概就此了结了。那个恐怖的魇魔,伴同着这个美丽的鬼魂将会永远消失了。

远远地,断断续续传来了悠扬的歌声:

……

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

千年等一回,我无悔啊……

……

中国日报 2020-0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