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杏花春雨

夏天的傍晚,清风徐来。我在院子里听着蟋蟀的歌唱,听着小米粒背唐诗“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好不惬意。忽然,小米粒问我:姥姥,你的故乡是中国,可我的故乡是哪里啊?我一半是加拿大人,一半中国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法国人?她的眼睛清澈如水,眼睫毛忽闪忽闪着。

米粒提出的问题,让我一愣,我把她抱在怀里,摸着她的头说:中国是你妈妈的故乡,法国是你爷爷的故乡,你和你爸爸都出生在加拿大,这三个国家都和你血脉相连。

童言贵真。五岁的小娃竟然提出故乡与根的话题,让我心生感动。故乡,是一个人生命的根,无论你走到哪里,故乡都会像一条红丝带,系在你的手上,而母语就是一只春天的柳哨,抒发着乡愁的此消彼长。。

五年前米粒出生的时候,我带着亲手做的小花被,还有幼儿启蒙图书从中国来到加拿大。我希望她从小就学汉语,在我的眼里汉语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从那抑扬顿挫的韵律中,仿佛在母语文化的河流中沐浴。

和米粒第一次见面,是在渥太华蒙法医院,她爷爷也来了。米粒躺在一个小盒子里,小脸红红的,眼皮都没瞭,睡得香着呢。巧了,她爸爸也是在这家医院出生的。看着酣睡的小米粒,她爷爷老艾瑞克眼前浮现出30多年前儿子出生时的情景。时间过得飞快,转眼离开巴黎40多年了,三兄弟中老幺的他,一不留神第一个升级当爷爷了,他美滋滋地向巴黎的哥姐们报喜,从他的声音和笑声中,能感到米粒给徳谷集家族带来的欣喜与活力。

巴黎在老艾瑞克的心里似乎从来没有远离,在他家里客厅的墙壁摆着一排祖先的画像,还有一把巴黎海运过来的藤椅已经破旧不堪,只允许老猫在上边趴着,但是决不扔掉。家中的摆设默然地诉说着他的乡愁。迎接我们的见面礼,他先弹了一首《黄河》钢琴曲,接下来展示了珍藏的一百多年前出版的法语书,一位法国传教士记录了他当年眼中的上海和南京。史料极其珍贵,书保存得光洁如新。也许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中国人走进了他家里。

米粒出满月的时候,爷爷老艾瑞克送给她的礼物是法语书。有塑料书,可以放在澡盆里玩;有布书,撕不坏的。我看出来了,他和我们的想法一样,希望米粒把法语学好,他认为天下最动听的语言就是法兰西语言。他来加拿大40多年了,能讲法语就不讲英语。一提起巴黎就兴奋,和他交往的人几乎都是法裔。

可见一个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深爱着自己民族的语言,母语是一棵长青滕已经在心灵的土地生根了。

米粒两岁的时候,妈妈带她出去玩耍,遇到对门的俄罗斯女人也带着她家的小男孩出来,两位妈妈聊起孩子学语言的话题。俄罗斯女人说,她不会让孩子忘掉俄罗斯语言的,他们在家自己教,等孩子稍大些,就请老师教。俄罗斯女人对母语的热爱,很让人感动。

米粒四岁的时候接触的新邻居,左边是印度人,右边是中东人,妈妈和他们聊天,发现这两个家庭对母语也是情深似海,两家都请人在教孩子学母语。可见,人类的感情是一样的,从母语胚胎中孕育出的花朵,怎能离开滋养她的土壤?

在浩瀚的星空中,母语是一朵漂浮的白云,承载着每一个民族的乡愁。

时间如流水一般,米粒转眼到了上学前班的年龄,上法语小学还是上英语小学成了家里的议题。妈妈认为小孩学语言快,能多学一门语言当然很好。爷爷老艾瑞克主张要去法语小学,这个家里只有他和儿子讲法语,他很希望和孙女讲法语,将来米粒去法国可以和长辈讲法语。但是法语小学要求家长会法语,否则不收。另外疫情期间,学校上网课,得有懂法语的家长陪伴。她爸爸工作太忙,没有时间陪伴。退休的老艾瑞克说:我来陪!

他每天开车半小时陪伴米粒上学,经过半年的时间,没有学过法语的米粒可以和老师同学自如地聊天了,不需要爷爷的陪伴了,还可以看法语的动画片了,老艾瑞克的脸上出现了笑容。

有一次法语课上,老师说有一本《好饿的毛毛虫》童话书,曾经用三种语言出版过。米粒马上举手说,我家有中文版的《好饿的毛毛虫》,老师很惊讶:你会中文啊?她点点头。包着头巾的美丽的沙哈女士开玩笑地说:以后你教我中文好吗?米粒不谦虚地点点头。

法语的魅力在老艾瑞克心灵的天空,是一颗璀璨的星,永远熠熠生辉。同样,中文的魅力,在海外华人的心中是一棵胡杨树,千年不死,无论土地是怎样地贫瘠,她都不屈不挠昂首向天空。

两年前我和胡老先生一家人的相聚,让我感受到了汉语的魅力,它像一棵还魂草,拯救了一颗流浪的心。

胡老先生的女儿和我女儿是同事,她80多岁的老父亲,酷爱书法和古诗词,每天都挥毫泼墨,吟诗作赋。老爷子太想和华人同胞聚聚,谈谈中国文化,她邀请我们一家人去她家作客。

那天见到的胡老先生,精神矍铄,绅士儒雅。好客的老先生紫砂壶早已沏好了茶水等待着我们的到来,见到我们就像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

老先生一生富有传奇色彩。早年在台湾任国文教员,因为性格耿直,和上司不睦,愤而辞职。那一年女儿刚4岁,他铤而走险,带着妻儿老小投奔在非洲加蓬当外交官的妹夫。来了以后,发现工作很不好找,为了一家人活下来,决定开中餐馆。这对曾经肩不挑担,手不提篮的他,无疑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

老先生说生活是一碗黄莲汤,我也得吞下去啊!让他支撑下来的是一双儿女饥饿的眼神,还有他带来的汉语书。他要求孩子在家里一定要讲汉语,他还教孩子写汉字。极度痛苦的时候,他想起了苏东坡,是苏东坡的诗词拯救了他。

在月光下,大树下,他高声朗读苏东坡的《水调歌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他朗读苏东坡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然后大笑,大哭一场,把心中的块垒击垮。苏东坡的旷达和乐观让他振作起来,优美的诗词像春雨一样滋润他枯萎的心田。握毛笔的手,他颠起了大马勺,上下翻飞。他的生意一点点地做起来了,随着心情开朗做得越来越好,不仅华人来他的餐馆吃饭,老外也来。有一位加拿大的中学生,随学医的父亲来加蓬援非,因来他家中餐馆吃饭,认识了他的女儿,两个人一见钟情。在女儿18岁的时候,去到加拿大留学,后来这位法裔白人小伙成为他的女婿。

那天老先生谈兴十足,谈唐诗宋词,谈书法。他挥毫泼墨,还唱了京剧《空城计》。一旁的胡老先生的女婿和米粒的爸爸,两个法裔小伙也聊得兴致勃勃。

告别时已是满天星斗。仰望星空,我感慨万千。在语言的天空,每个民族的母语,都是一颗璀璨的星,在自己的轨道上发光。因为各自的独特魅力,才有了星空的浩瀚与深邃,才有了世界文化的多姿多彩,文化没有高低之分,只有独一无二。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

注:本文原载于:加州版《中国日报》2021年5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