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杏花春雨

周末,当年集体户的户长大许来电通知我:集体户18名同学相约回去当年插队的生产队,参加王亚文的画展,集体向他负荆请罪。

 往事如风。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眼前老是浮现亚文和善的面孔与真诚的笑容,想起亚文和我们知青的纯真友谊,想起当年我们对他毁灭性的伤害,真是负疚深重。40多年了,批判会的场面仿佛就在我眼前,挥之不去。震天的口号,剑拔弩张的气氛,今天回想起来,好像噩梦一般。

40多年前,我们18名城里孩子下乡到亚文家的村子里,那是一个与河流为邻的村庄,蓝蓝的天空白云飘,白云下面一片青纱帐,颇有诗意的乡村。也许农村沉重的体力劳动和枯燥的生活让回乡知识青年亚文倍感压抑,也许我们的到来让亚文内心的小河泛起涟漪,和我们年龄相仿的他开始走进我们的生活。

年轻人的心是相通的。劳动之余,他喜欢跑我们户里玩,男生回家,有时还把他带到城里住几天,亚文家里做什么好吃的也往集体户送,我记得他给我们送过狗肉和地瓜。虽然生在农村,但是亚文长得很秀气,皮肤白里透红,他喜欢画画、吹箫,是一个很帅气的文青。

那是我们下乡第一年的中秋节,他到集体户陪我们过节,带来了家里自制的月饼,我们在月光下唱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亚文吹箫伴奏,不知为什么,他的箫声中流淌出了忧郁与感伤。后来听妇女队长说,才知道他家庭出身不好,爸爸还是历史反革命,在农村受尽了气,大队、小队一有批判会,一定是他老爹被拉到台前被批判。在农村,按照亚文的年龄应该定亲了,可是哪家姑娘愿意嫁到他家?再说在农村,都是长得五大三粗能干农活的男子吃香,像他这种热爱艺术的人是不被人看好的。

记得那是一个雨天,我们歇工,他来了,在男生房间的东墙壁上,为我们画了一幅挺拔苍翠的青竹。临走时,还从我这里借走了几本小说,我鼓励他说:你一定好好画画,争取有机会考美院,他腼腆地笑了。没有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来我们集体户。

半个月后,大队抓知青工作的武书记晚上来我们集体户开会来了。小眼睛、身穿中山装调兜服的他,叼着烟卷,手一挥:现在我们大队出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就在你们户里。听说地主崽子王亚文给你们送狗肉、地瓜,腐蚀知识青年,这还了得?明天大队召开全体知识青年大会,批判王亚文,你们是受害者,要当场揭发、批判。武书记点名了:大许,你是户长,要带头上台揭发,小李,你爱写作,写个批判稿应该不成问题吧,就这样定了!武书记走后,我们犯难了,天哪,我们怎么忍心批判王亚文啊,他是多么好的人啊!可是这是政治任务啊,大家商量来、商量去,认为不批亚文不行,因为我们要进步的,还要好好表现争取回城的。那就得狠心在亚文的心上捅刀子了,罪孽啊!

第二天的批判会上,亚文站在台前满脸是汗,大许上台揭发他的“罪恶行径”,我批判他腐蚀知识青年的“狼子野心”,下面的人高喊口号。最后,武书记做总结性的发言。

从此,亚文再也没有到我们集体户来过,他见到我们就躲过去,我们见到他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感到很对不起他。后来,我们听说亚文刚订了一门亲,因为我们的批判会,把女方“轰”退亲了。罪孽啊!是我们害了亚文!

一年后,户长大许参军了,临行的时候,久违的亚文出现了,他冒雨把大许送到公社,他们俩抱头痛哭了一场。又是一年后,我招工回城了。在生产队迁户口的时候,碰到亚文,他说要还从我这里借的书,我说不要还了,留作纪念吧。一时,我们无语。倒是我打破了尴尬的气氛:你一定坚持画画,争取考美院。他没有说话,苦笑了几声。再后来,我们户的同学陆续都回城了。

每逢有生产队里人进城,我就打听亚文的情况,听说他考了两年的鲁迅艺术学院,但是都没有考上。虽然美院没有考上,但是倒成了乡间的职业画匠和油漆工,家家户户都请他画柜子、刷油漆,另外,他的终身大事也解决了,只是有点委屈了他,和村中腿脚有点毛病的王二丫结婚了,生了两个孩子,因为媳妇腿脚不好,不能外出干活,全靠他一个人挣钱,他吃了太多的辛苦,但是很坚韧,一刷子一刷子地劳作,硬是把孩子“刷”成一个工科研究生,一个美院的本科生。

如今,听说亚文一直没有放弃自己对艺术的追求,在当年我们集体户的原址举办画展,我真的很欣慰,也很震撼。说心里话,我有点害怕见亚文。不知道亚文老成什么样子了,毕竟40多年过去了,世事沧桑,岁月的流沙会在每个人的容颜上留下“刀痕”,而亚文的心灵还留下了我们刺痛的“伤痕”,我相信他的记忆应该是刻骨铭心的,因为是朋友动的“刀子”,痛彻心扉啊!但是我们必须要见亚文,因为我们需要心灵的救赎。在庆幸亚文走出精神的沼泽地,一家迎来精神的春天的时候,我们除了深深地祝福,还有对亚文真诚的道歉,还有对逝去的时代的反省与自省。我们是时代的畸形人,丧失了说真话的勇气,但愿这样的悲剧永远不要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