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瘦灯
达子开着蓝色的三菱胖头卡车,迎着夕阳往回赶。
这条路属于不太繁忙的省道支线。开了三个多小时,只见有一辆驴车踽踽独行,既没见人也没见货。“Gowoo,gogo”一串幽怨的声音传来,是唤灵鸟在叫。
他打了个寒颤,高声唱起了《翻身道情》:
太阳……哎咳哎咳哎哎
一出来呀哎
咳哎咳哎咳哟
……
那几个拖腔和哎咳,唱得悠长婉转。
他眼前又浮现出部队文工团的岁月。女孩子们围着他笑啊转啊……蓝灵的遗像一下拉满画面。她冲他眨了一下眼,翻了一个兰花指:“忘掉我吧!去找艳遇……”
达子猛一拍喇叭:“艳遇个鬼哟!”又接着唱下去:
“满山……红哎
哎咳哎咳哟……”
突然,他发现前方行走着一对女性。喇叭一响,两人同时回转身来。夕阳照在她们身后,熠熠地勾勒出修长窈窕的轮廓。散射光穿过女孩的确良衬衣,将饱满坚挺的乳房完美地捧献出来。
达子喉头急速滚动了几下,停下了车:
“对不起,吓着你们了吧?”
“没有。小同志,我的脚崴着啦。还有20里路要走。能不能搭个便车啊?”年长些的女人问。
“我妈崴了两小时了。很痛呢。”女孩满脸的焦急和期待。
“赶紧的,上车吧!”
但右侧车门死活打不开了。
“奇怪!从我这边上吧。” 达子搔着头跳下车。
一米八几挺拔的身材,年轻帅气的脸庞。母女俩眼睛一亮。
达子伸出了双臂:“阿姨,我来扶你。”
这是辆三座车。妈妈先上了车,被扶到了最外边。达子坐回驾驶位:“姑娘,上车!”
姑娘嫣然一笑,拉住他上了车。达子收腹贴住椅背,姑娘紧紧擦着达子身体穿过。突然绊了一下,整个身子就坐在达子怀里了。
“对不起!”两人红着脸同时喊出声来。
妈妈一旁笑了:“是有点挤。比走路可强多喽。”
达子取出一条新毛巾和一瓶水:“看你娘俩这一身土。擦把脸,喝点水。干净杯子在那里。”
“小伙子这么细心啊,女朋友调教出来的吧?”妈妈问。
“哪里有,两年前就没了。”
“当过兵吧?”
“嗯。复员了,地方当司机。”
“嘻嘻,化肥厂。看出来了。”
“坐稳走了!”达子说:“在这没有人烟的地方,突然出现了美女,不会是狐狸精变得吧?该死,不对不对,狐狸不坏,我就是喜欢狐狸精!”
达子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女孩捂着嘴笑。
妈妈:“看聊斋看得吧?”
达子:“是啊!聊斋的狐狸都可爱。”
“你知道聊斋也有美女不是狐狸变得吗?”
“嗯?忘了。”
“那是聊斋志异的侠女篇。回去看看。”
达子哪有心情扯闲篇。他的全部心思,集中在身边柔软温暖的躯体上。他心底无端地燥动了,和蓝灵那曾经的风情,不可遏制地膨胀起来。
“我给你们吼个歌吧!
太阳……哎咳哎咳哎哎
……”
他开车唱着,胳膊肘不由自主地蹭到旁边汹涌的波涛上。女孩脸泛红了,胸脯也更高了。
“唱得好,有功底!”妈妈鼓起了掌:
“这首歌是《陕北道情》改编的。唱得是42年土地革命的事。其实很多土咔咔的陕北民歌更有味道。燕子唱个《圪梁梁》吧。”
燕子挺起胸,大大方方唱起来了:
“对坝坝的那个圪梁梁上,那是一个谁
那就是你要命的二妹妹
二妹妹我在圪梁梁上 哥哥你在那个沟
想起我的那个亲亲呀
泪满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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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辣辣的歌声,活脱脱就是蓝灵!达子呼吸急促起来。此刻车下传来一些噪声。达子:“不对,停车看看。”
车停在路边树丛旁,他匆匆跳了下去。一会儿,又回来抽出一卷毯子和工具盒。车下一阵扑通声。
“那,那,燕……燕子,能下来帮个忙吗?”声音有些嘶哑颤抖。
“嗯……好吧。”燕子看看妈妈,跳下去了。
“阿姨,麻烦您抱紧中间那个闸杆。马达没关,千万别松手啊。”
“晓得。燕子,注意点啊!”
神差鬼使一般,两颗心骤然贴在了一起。一切发生得那么自然。就像春日的惊蛰,夏伏的暴雨,秋天的繁花,冬季的飘雪。他们不知接送了几个春夏秋冬。燕子最终咬住了达子的肩头。达子咧嘴没吭声。这里蓝灵也曾经咬过。
燕子起身,指着身下一朵红花:“多漂亮的花啊!”
达子痴痴地点头。
燕子上车了,妈妈说:看累的一这头汗哟!忙用毛巾擦。
达子递上来两朵马齿苋花,一朵淡红,一朵大红:“每人一朵插头上吧!”
“坐稳走了。燕子,再唱陕北民歌吧。”达子低声请求。
“那唱《赶牲灵》吧。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燕子柔声地唱起来,一只手在达子背后轻柔地摩挲。
达子感觉蓝灵的手在轻抚琴弦……
“前面那条小路就停吧。我们到了。” 妈妈说完,右侧的门居然就开了,妈妈跳了下去。燕子也下去了。
达子下车坚持要送,妈妈制止了:“谢谢你,吴建达同志!燕子给你的帮助,可不能忘了啊!”
说完,拍了拍达子的肩头。达子吸了口气,那正是燕子咬的伤口。
妈妈扭头走了,健步如飞。
燕子定定地看着达子,眼泪在打转。
达子:“走吧,我会找你的!”
姑娘笑了,冲他眨了一下眼,翻了一个兰花指。
达子一愣神,母女俩都消失了。
他搭眼望去,暮色中远方的小路上,隐约有驴车颠簸。
三菱孤独地奔跑,扬起长长的灰尘团。
达子狠狠掐了下自己:“这不是梦吧?这地方怎么会有这神仙般的母女?这谈吐、这长相、这歌喉,绝非凡人啊。她们好像很了解我。车也它妈的怪。真是聊斋现世了?……”
回去的几天里,达子一直犯晕。肩头的隐疼使他想起那日提起的聊斋女侠。赶紧找来一读,脑子有点清醒。那位女侠,因有复仇大任在身,才和书生圆房生子。难道她们有求于我?
铁哥们儿三炮发现了他的异常。达子就将这事告诉了他。
“达哥豪横!兄弟学了两招。一招门坏了,让小仙女坐在了身边。一招抱车闸,给老太太施了定身符!哥,俺除了扶墙,就服你了!”
达子反而更疑惑了。这些都是自己莫名其妙做出来的啊。
想来想去,他硬着头皮,回家告诉了老爸—县公安局特派员。
老爸没有骂他,闷头抽了一阵烟,说:
“这事有鬼,别瞎传。我要调查。”
两个多月后,达子正在机修车间吹牛,一个工友跑来说,厂门口有两人找你。俺娘唉,没见过这么俊的娘们啊!
达子跑到门口,果然是燕子母女。妈妈是精干的西装短发。燕子穿了一身蓝翻领乳白色连衣裙,两条短辫向前翘着。漂亮地扎眼。
“阿姨,燕子,正满世界找你们哩!”
“我们是来找你们领导的。别怕,送感谢信。感谢你的帮助!”
厂长在会议室接见完母女就离开了。
妈妈上前拉住达子的手:
“我们一家原来在杭州,燕子爸爸是空军的干部。因为受到轰动全国的事件牵连,爸爸被逮捕入狱,我们被遣返原籍……”
看到了满墙的乐器,燕子快步走过去,取下了一把提琴。拨弄几下,上肩拉了起来。琴声缓缓升起,时而凄怨、时而温馨,伴随着燕子的泪花流淌出来。
达子想起来了,这是蓝灵最爱的《思乡曲》,马思聪的代表作。
窗外围满了工人。达子说:“燕子,换曲梁祝好吗?”
《化蝶》的乐章传了出来,窗外的观众鼓起了掌。
达子激动地打开了门,对外大喊:“这是我的对象,我的燕子!”
三炮带头,人群欢闹起来。
一辆吉普将她们接走了。
达子目送她们,耳边响着回声:
“燕子爸爸案件中的关键证人,就在这个县。正是你的父亲,不辞辛苦地发掘整理出辩诉材料。漫长的案情这才出现关键性转折。知道柳毅传书的故事吗?柳毅有情有义啊!”
一个月后,燕子爸爸官复原职。又过了一个月,达子燕子登记结婚。
大红的结婚证书上印着:吴建达,晏玉。
达子眼眶湿润了:
“蓝灵,我找到了艳遇!蓝灵,再见了……”

中国日报 加州版 2021年6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