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瘦灯
童年时,我家院子的后面有一条长长的河。大大小小的池塘散布在河的两边。一段残缺的土城墙,披着晚霞映射在河水里,似乎告诉人们这里曾经是威严的护城河。
这条河连同周边的生态群落,构成我和小伙伴们的天然博物馆和运动游乐园。
河的两岸,草木葱茏。各类鸟虫,呱噪不断。清晰的河水下面,能看到鱼虾在游动。当环境安静时,还能看到成串的小乌龟浮出水面,互相叼着尾巴转圈做游戏。近岸的水面上,常见到一种巨大的飞虫,细长的四肢踩在水面奔跑。它风一样飘过去,留下一串涟漪和一阵微甜的香气。人们管它叫“香油官儿”(学名水黾)。
河边的野地草丛中,活跃着各种野生动物。常看到黄鼠狼和兔子出没其间、猫和蛇打成一团。
记得一次晚上回家路上,一条火红的比狐狸稍大的动物,安详地站在眼前。和我对视了好一会儿后,优雅地转身离去。它那朦胧神秘的微笑,使得多年后我看到蒙娜丽莎像,立刻就想起了它。有人告诉我,这就是民间盛传的狐仙“皮达狐子”*。
还有一次,在河边小路上偶遇到一条大蛇,它正挺起半米高的身子,嘶嘶地对我吐着信子!“啊噢…!” 我下意识地一声嚎叫,大蛇居然吓跑了。这奇怪的声音也着实困惑了我,怎么这么瘆人?是不是来自基因中,远古时期恐吓爬行动物的本能?这辈子,也就叫了这么一次。
还有更神奇的事。一天在河边独自玩耍,忽然听到了一声声奇怪的叫声:“咕哇……咕哇……”悄悄走近一看,我大吃一惊。一只拳头大的青蛙,一面叫着,一面挣扎着往前跳。前面一米远的地方,一条蛇正张开大嘴,吐动着信子。那青蛙叫着、跳着,最终自己跳到了蛇的嘴里!听大人们说,蛇会吸食青蛙的。我始终不太信服。草叶都没动,根本没有风,怎么能吸食呢?长大后推想,这也许是百万年演化出的动物伦理行为,它是在牺牲自己,保护幼小?
春季最早的水果,就是桑葚了。与池塘相邻的一家,有四五棵桑树招摇墙上。每到葚子熟透了的时候,我们便会钻过墙下的排水沟,偷偷爬上树美美地大吃一顿,直到满嘴满身沾满紫红的果汁。之后再路过人家前门时,还一脸无辜的举手打招呼。现在想来会悄然一笑。也许这家人是故意让这些嘴馋的孩子们,给世间带来一些温馨的乐趣。 春夏的季节最热闹。各种花儿相继开了,树叶也茂密地铺满了枝头。这时候,小伙伴们开始寻找一种极其诱惑人的小动物:“芭角”毛毛虫(学名刺毛虫)。小东西色彩鲜艳,身上长了一大堆招摇的毛刺帽子,简直就是来自童话世界的小丑明星。要抓到它相当不容易。一不小心被它蜇了,那可不得了了。皮肤会溃烂,剧痛会持续好多天。
另一件好玩儿的事儿,就是寻找“知了”(蝉)的幼虫“爬爬”。到了晚间,拿着手电筒在树林中,察看树干和地面拱起的小裂缝。幸运的话,会发现刚刚破土而出的爬爬。抓到的爬爬,用盐水浸泡几天,然后油炸了吃,那可是非常可口的美味哦。
夏天最迷人的活动,就是玩水了。最初都是在水浅处玩。一次不小心跌落进一条深潭,一阵慌乱的蹬腿之后,竟然学会了踩水。从此再不害怕深水了。暑期一到,几乎就是整天的泡在河里。抓鱼、掏螃蟹、踩河蚌、捉青蛙。抓鱼最有技巧。先把水搅浑,然后顺着河床摸。摸到鱼后,迅速下手抓获。要特别小心一种背鳍长刺的鱼。如果不能顺势将刺压倒的话,就会被它刺伤。肿胀的手掌要好多天才愈合。最热闹的就是大伙发明的各种游戏:深水寻宝、潜泳比赛、投泥大战、水下扒裤衩……。玩得高兴时,干脆脱了短裤,光着屁股闹腾。看到岸上女孩子走来了,捣蛋孩子就用黑乎乎的河泥抹成短裤,跑出水面。女孩先是好奇这奇葩短裤,瞅上一眼就害羞地跑了。也真有泼辣妹子打过来,坏小子们就扑通扑通跳进河里,一边躲开投过来的石块,一边开心地嗷嗷乱叫。
秋季的大雨一过,河塘的水立刻暴涨了。荷叶、荷花都高高挺起了身子。这时是摘莲蓬、采荷花的最好时候。虽然它们长满尖刺的茎杆全都拉直了,但采摘时还会被划上几道伤痕。树上的鸣蝉,此刻也成为孩子们捕捉的对象。先用面粉制作一团很粘的面团,绑在竹竿的一头。几根竹竿连成长长的一根,悄悄的伸到知了的身后。对准了轻轻一弹,知了就粘在竿头了。有一种体型娇小,长相精美,叫声很有韵律的知了,称为“伏了”,如果能逮住它,那就是神品了。蛐蛐就比较常见,但是蝈蝈却不太容易碰到。一旦抓到,必须要去弄一只漂亮的高粱秆扎的小笼子,可以显摆十来天。
秋风一起,这些小虫儿就很快消失了。
冬天到了。尚未结冰的时候,几个胆大的家伙就撺掇着去冬泳。热身几分钟后,开始下河。牙齿很快就不由自主地敲起了鼓点。寒冷的感觉越来越强。顶峰时刻,就是蛋蛋接触水面、剧烈收缩的瞬间。呼吸一下就窒息了。此时就要果断地一头扎进水中,潜泳、蛙泳、狗刨式,剧烈地折腾一阵子。最后上得岸来,就没那么冷了。在别人惊羡的目光下,故作潇洒地擦身穿衣服。
童年的冬天真冷啊!简直就像史前的冰川时期。
河上的冰一层一层地结了尺把厚。夜间经常听到冰河断裂的声音。那悠长的“嘎,咻—”声音,像一道神奇的闪电,传出很远很远。
冰上的游戏开始了。玩得最多的是“抽懒老婆”。一种自己做的,用鞭子启动和维持旋转的小陀螺。为了保持长时不倒,需要专门在陀螺尖上,砸进一粒钢珠。“一九二九不出手”。那时的棉手套是四指连体,玩的时候不能戴。所以小伙伴的手,大都冻裂了。又黑又脏,裂缝里冒着血丝,经常还冻结有白色的鼻涕。
更刺激的冰上游戏,就是滑冰。冰鞋用两片木板做成。每块木板下面固定两条平行的铁丝。一脚踩一块,然后用一根带铁钉的棍子,从两腿之间用力往后一推,人就开始向前滑行了。越用力越快。推动十几个回合,就可以享受速度的快感了。但高速度也会带来危险。碰到凸出的冰块躲闪不及,人就会硬硬地摔出几十米。最危险的是掉进冰窟窿。我就进去过。当时一个人正享受着溜冰的速度,不经意间远离了熟悉的区域。忽然看见前面一片透明的薄冰区,稀里哗啦就掉进了河里。幸运的是水只有齐胸深。但最困难的情况出现了:人无法爬出来。爬哪儿,冰就碎哪儿。好不容易滚了出来,回头一看,两只木板冰鞋还在水面漂荡。头脑一犯傻,咣当一声,又跳进了冰窟窿!
…… 也不知一人怎么回的家。只记得冻结的衣服硬的迈不开腿,还有姥姥那一脸惊恐的表情。事后知道,我曾经发烧迷糊了好几天。姥姥为了召回我的魂,打着幡儿在河边呼唤了很久……
魂兮归来!
阔别几十年,童年的河,我来看你了。
原来大大小小的池塘洼地,全部变成了高耸联棟的居民楼。那条弯弯曲曲的护城河,已经修建成整齐划一的水带。两岸那茂密的草木,也被笔直的石堤和精致的汉白玉栏杆代替了。
小朋友们,有的骑自行车,有的低头玩电游,有的拿着手机照相。照样忙碌的很。
没有鱼,没有“香油官儿”,没有乌龟,没有鸟。也没有清澈见底的河水了。
那青蛙,和那吸食青蛙的蛇呢?那迷人的狐仙呢?
我问这依然流淌的河水。
依稀听到孔夫子在河边回答:“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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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皮达狐子”又名“皮狐子”。流传在老一辈民间,尤其北方农村。笔者更倾向通人性的狐狸,也就是聊斋中的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