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代的小城

这是一座位于鲁西北的小县城。城不大,但是人类居住的历史却相当久远。据考证,早在4千多年前,就有氏族部落聚居了。春秋战国时期,此地已有“齐燕要塞”、“鲁冀枢纽”之称。明清之际,便成为武定府了。

上世纪60年代,我家从城市搬来这里。文明和生活的落差,使我既吃惊也感觉新鲜。但毕竟还是孩子,很快就适应了,也从中找到了很多乐趣。

这个小城有纵横两条大街,十字街口就是最繁华的地段。四个街角分别是百货零售、烟酒糖茶、服装布匹,和公安局。街上平时人不多,一到赶集的日子,就会人挤人。文革来了,学校停课了。因为画画有些功底,我就到处画毛主席的大幅肖像,甚至画到了十字街头的高墙上,从而也成了小城文化馆的常客。

文化馆是全县艺术家聚集的地方,形形色色的能人来自各个单位或村镇。遇到上级要求组织活动,比如展览、演出、比赛,各路人马都来了。由于固定编制只有五六人,其他人只能是临时工。

文化馆的刘馆长,脸上常年挂着笑,没有胡子,慈眉善眼,老奶奶似的。据说是抗美援朝的战斗英雄,裆里受了伤,走路都弯着腰。人们称他为宰相刘罗锅,他也乐得承认。

这里的人,除了馆长没文化,其他个个学问都很大。馆长不认多少字,开会时楞把主席诗词“战士指看南粤,更加郁郁葱葱”,念成了“战士指看南奥,更加有有忽忽”。大伙虽然都听出馆长读错了,也觉得“悠悠忽忽”似乎大不敬,但是没有一个吭声,更没有检举揭发的。馆长也就高兴地天天当领导。就为这,我当时特别景仰这些文化人的涵养。

“刘罗锅”刘馆长

文化馆后院有个茅房,旁边有一片空地。地上堆着一堆落满尘埃的坛坛罐罐,有囫囵的,也有残缺的,形状奇奇怪怪。我常好奇地蹲下观看。文化馆学问最大的人,是管图书的王老师,他过来说:“这些都是出土文物。这个三条短腿的土疙瘩是齐国的足鬲。那个脏兮兮破了一块的是商周的白陶罐。一地破烂都是宝啊。”

正好馆长路过,他说:“什么宝?!可不能说宝这个字,说宝这个字,就是四旧。”

王老师回答:“毛主席语录,是红宝书,延安还有宝塔山,都有宝字,能说是……嗯?” 馆长罗锅着腰默默走开了。

图书王老师

文化馆管出土文物的老师也姓王,为了区别图书王老师,大家叫他文物王老师。老百姓从地里挖出来的、家里传下来的物件,拿这里由文物王做鉴别。确认是文物的,他就登记入册,让卖家在他手写的收据上摁个手印,然后付钱。文化馆没钱盖存放文物的仓库,只能将收拢的文物摆在后院。出入茅房的人,从来不屑看一眼这些玩意,尽管是珍贵文物,尽管是免费参观。那时候民风淳朴,还没有盗卖文物一说,所以从来也没有丢失过啥物件。

文物王老师,戴着一架厚厚的高度近视眼镜,眼镜腿上还缠着胶布。他蓬头垢面,憨实木讷,遇事很较真。一天天钻在古书堆中,除了考察和鉴定,几乎足不出户。高大的身子骨前倾,有些驼背,大概长期弯腰工作造成的。他看人时,同样毫无表情,满脸的专注,感觉像是在鉴定出土的兵马俑。

文物王住在文化馆排屋的最西头,图书王住在最东头。有一天晚上停电了,文物王顺手就把电灯的拉线开关给关了。一钟头后,他想知道来没来电,就到院子里看看。看到东头的图书王家亮着灯,就进门问:

“来电了吗?”

“自己看。”图书王指着昏黄光亮的电灯泡说。

“我不是来你家看灯泡的,我是问来电了吗。”

“来没来电,不会自己看吗。”图书王还是指着电灯泡。

“不看了!”文物王一赌气,转身回自己家,黑咕隆咚待了一晚上。

文物王鉴定、追踪文物很有一套的。他思维严谨,逻辑坚实。

有一年冬天的傍晚,文化馆里管照相的李老师老家来人,说有急事让他赶紧回家。文化馆的人四下没找到,眼看着天黑了,文物王马上推论上老李好朋友家看看。

文物王老师

那是一片密集的住宅区。文物王赶到那人家时,天已经黑了,家家都熄灯睡下了。文物王站在那家窗户下喊道:

“老李在你家吗?”

“俺家男人不在家,出发了。”那家媳妇说。

“我不是问你家男人出没出发,我是问老李在没在你家。”

那人媳妇是个泼辣角儿,大声喊道:“你是谁?再胡说八道,我叫人啦,拿棍子夯死你!”

其他住户的窗户一下都亮了。

文物王悻悻地离开了。

县文化馆的对面,就是电影队,都属于文化局管。是一个在编制的负责放电影的单位,所以叫电影队。因为盖不起电影院,这个电影队四周由矮矮的院墙围起来,空空荡荡的场院,能挤满上千人。七、八个职工,一架电影放映机,两根长杆子上挂一块大银幕。这就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一个典型的露天电影院。

露天影院的正面,左侧是售票口。一旁贴着影队美工绘制的海报。那时候没有彩印的统一大海报,只能根据小样或者想象手工绘制。一般情况就是大字直接写个电影名字。正面中间是个对开的厚实大门,白天和散场时敞开。晚上放电影就关闭。

露天影院右侧是一个窄窄的只能一人进入的检票入口。看门检票的人老李,是出了名的六亲不认的门神。老李永远摆着一张臭脸,满脸横肉拧成一团黑毛疙瘩,李逵一样。他查票时,经常和别人动起手来。县城的大小“街溜子”,都恨死了他。混又混不进去,打也打不过他。

“黑旋风”老李

黑旋风老李是个文盲。美工老师画海报时,都要在下边标个小圈,老李才不会把海报上下贴颠倒了。老李工作认真,粗中有细。出去张贴海报前,都要问清楚今天放什么电影,遇到路上有人问,他好回答。

这一天,老李胳膊下夹着一卷海报,一手提着一小桶浆糊,走到文化馆门口。文化馆的图书王问老李,今天放什么电影,老李说,放33个红星。博学的图书王,从没听说过这个电影。等老李把海报贴出来,图书王差点笑叉了气:《闪闪的红星》。又有一天,老李夹着海报上街,有人问放什么电影,老李说,今天的电影不看也就不看吧,放的净破姑娘。马上一堆人围过来好奇了。海报贴出来一看,哈哈哈,原来是《景颇姑娘》。放《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那天,可愁坏了老李,问了美工好几遍,也没记明白这洋名字。老李在路上一遍遍嘟囔,最后把片名嘟囔成瓦尔特……瓦尔特拉了一热被窝。

电影《景颇姑娘》海报

那时候,除了偶尔在县城唯一的大礼堂有个文艺演出,这个电影队,就是小城最大的文化娱乐场所。电影队的门票每张5分。一家4口人,孩子不用买票,看一场电影,只花一毛钱。既实惠也享用。

老百姓们从四面八方赶来看电影。如果碰到好片子,就加场演出。那时候,小城街道边停满了自行车,过节一般热闹。看电影的小情侣、小夫妻都是乘一辆自行车。男的蹬车,女的坐后架上,搂着男人腰,两脸的幸福。一般四口之家,也是一辆自行车。前梁坐大孩子,后架坐媳妇,媳妇一手揽男人的腰,一手还抱个小的。

电影开演前,一般加演个新闻,观众不太关心。很多人就用手坐各种手势,投影到大荧幕上,变成兔子小鸟啥的。正片开始前,放映员会用本地普通话宣布:

“兔子(同志)们坐好,现在放鹰(映)啦。”

没有人嬉笑,场面立刻肃静下来。

记得有一次,放到关键情节,胶片断了,荧幕一片空白。全场啊了一声,寂静了。这时,有个二愣子的声音喊了起来:

“孩子他娘你别哭,我这里有个拨拉粗!”

一片骂声、笑声立刻响了起来。炸了窝一般。 黑暗中,平时拘谨的人们,开始放肆地吼动,像极了现在强烈灯光下的大型球赛场景。

露天电影院

插图:AI,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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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日报 2023年10月21日